仙堂戏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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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清玄
仙堂戏院建成有三十多年了,它的传统还没有被忘记。那就是每场电影散戏的前十五分钟,看门的小姐会打开两扇木头大门,让那些原本只能在戏院门口探头探脑的小鬼一拥而入,看一部电影的结局。大部分的结局是男女主角历经千辛万苦,终于得偿所愿;或者侠客们终于报了滔天的大仇,骑着白马离开田野;或者离乡多年的游子事业有成,终于返回家乡……许多时候结局是千篇一律的,但不管多么类似,对小学生来说,总像是历经寒苦的书生中了状元,象征着人世的完满。
那时,我已经是仙堂戏院的常客,天天去捡戏尾。有时为了贪看电影,我还会在戏院前拉拉陌生人的衣角,央求着:“阿伯,拜托带我进场。”
那时,戏院不卖儿童票,小孩只要有大人带着就可以免费入场。碰到凶巴巴的大人难免让我自尊心受损,但我身经百战,锲而不舍,要看的电影往往没有看不成的。偶尔运气特别坏,碰不到一个和善的大人,就向看门的小姐撒娇,“阿姨”“婶婶”不绝于口,有时也能达到目的。如今,我想起来,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当时脸皮那么厚,如果有人带我看电影,叫我唤他一声“阿公”也是情愿的。
那时的我爱看电影,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,时常到仙堂戏院门口去偷撕海报。有时月黑风高,也能偷到几张剧照。后来看特吕弗的自传电影,知道他小时候也有偷海报、偷剧照的癖好,长大后成为世界一流的大导演。想想当年和我一起偷海报的好友,如今能偶尔看看电影已经不错,不禁大有沧海桑田之叹。
好景总是不常,有一阵子电影不知为何没落,仙堂戏院开始“绑”给戏班子演歌仔戏和布袋戏。这些戏班一“绑”就是一个月,遇到好戏也有连演三个月的,一直演到大家看腻为止。但我是不挑戏的,不管是歌仔戏、布袋戏,或是新兴的剧,我仍然日日报到,从不缺席。有时到了紧要关头,譬如岳飞要回京,薛平贵要会王宝钏,祝英台要死了,孔明要斩马谡,那些生死关头是不能不看的,我还常常逃课前往。最惨的一次是学校的月考我也没有参加,结果比岳飞挨斩还凄惨,屁股被打得肿到一星期在椅子上都坐不住,但我还是每天站在最后一排,看完了《岳飞传》。
歌仔戏、布袋戏虽好,然而仙堂戏院不再放电影总是美中不足的事,世界因此单调了不少。
我上初中的时候,是仙堂戏院最没落的时期,这时有了彩色电视机,而且颇有家家买电视机的趋势。乡人要看的歌仔戏、布袋戏,电视里都有。要看的电影还不如连续剧吸引人,何况电视节目还是免费的——这一点对勤俭的乡下人最重要。为此,仙堂戏院失去了它的观众,戏院的售票小姐常闲得拍苍蝇打发时间,老板只好另谋出路。
到我离开小镇的时候,仙堂戏院一直经历着惨淡的时光。幸而几年以后,观众发现,电视中的节目千篇一律,其实也和歌舞团差不多,又纷纷回到仙堂戏院的座位上看“奥斯卡金像奖”或“金马奖”的获奖电影——对仙堂戏院来说,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。到这时,捡戏尾的小学生才有机会重进戏院。
三十几年过去了,仙堂戏院的外貌变了,竹子做的长条凳被沙发椅取代,铁皮屋顶成了用钢筋混凝土筑成的天花板,铁铸的大门代替咿呀作响的木门。它的许多历史痕迹都被抹去了。当然,最好的两个传统被留了下来:一是容许小孩子去捡戏尾,二是失窃的海报、剧照不予追究。三十年过去了,人情味还留着芬芳。